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记忆再好也只能是“贫乏”二字,物质上精神上都属不毛之地,唯一富足的是时间,因为当时盛行读书无用论。那个时代的所有电影加起来只有十个革命样板戏,严格点说只有八个:《红灯记》、《白毛女》、《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海港》、《奇袭白虎团》和最后一个出场的《龙江颂 》(此后出场的属新样板戏)。另外两个是原样板戏的衍生品:《交响音乐沙家浜》和《钢琴伴奏红灯记》。这些革命样板戏都是在毛主席的太太江青一手扶植下诞生的。最初八个样板戏中除了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是芭蕾舞剧外,其余都是京剧,两个衍生品是江青洋为中用将西洋乐器与京剧相结合的产物。
作为小女孩的我当然最偏爱芭蕾舞剧,尤其是《白毛女》。说的是穷人杨白劳因欠了恶霸地主黄世仁的租钱被活活打死,美丽的女儿喜儿被地主掠走。喜儿不堪受辱,逃进深山,常年累月后,变成白毛女出现,吓坏了黄世仁。后来解放军来了,救出喜儿,打倒了恶霸,喜儿重获新生。演《白毛女》的两个舞蹈演员都很漂亮,演黑发喜儿的是上海芭蕾舞团的女明星茅蕙芳,一身红褂子,一头黑辫子,轻盈盈的舞姿令我等小姑娘仰慕。演白发喜儿的是石钟琴,一身白衣,一头銀发,飘然若仙,在那年代,没有比《白毛女》更时髦的女性了。与古典芭蕾舞不同,样板戏芭蕾舞剧里有唱歌的片段。
《白毛女》一开始,杨白劳推门入屋,从怀里取出一根红头绳递给喜儿。
《红色娘子军》也是芭蕾舞剧,说的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女吴清华不甘受恶霸地主南霸天的剥削压迫,奋力反抗,被南霸天和他的狗腿子老四打得遍体鳞伤,昏倒在椰林里。正好红军党代表洪常青和侦察员小庞路过,救起清华,带她走上革命道路。有一次清华在侦察途中看到南霸天,报仇心切,擅自开枪,暴露了行踪,被连长处分,缴了枪。清华想不通,但经过党代表的教育,端正了态度。她奋勇杀敌,还入了党。
演吴清华的女演员是薛菁华,据说这角色原本应由当时的芭蕾皇后白淑湘演的,但白被打倒,就改由薛菁华演。我不知道白淑湘演会怎么样,但当时在我眼里,薛菁华是了不起的,就说那个倒踢紫金冠的动作吧,两腿一前一后呈一字型腾空,上身后倾,头部接近向后踢的腿,黑色舞台背景下一个鲜红的斜向“一”字横空出世,令人叹为观止。现在想想中国人才真多,不管怎么搞运动,不管戏里的内容有多可笑,随便从人堆里找个小演员,在技术上总还能震撼一把。
与《白毛女》不同,《红色娘子军》更注重群舞,我喜欢的片段包括南霸天家黎族姑娘的群舞,色彩鲜艳的黎族服装在当时那一片黑蓝色的世界中是何等美妙的亮点。我最喜欢的是万泉河边军民共欢的群舞。美丽的万泉河边,一群姑娘戴著竹编斗笠,迈著轻盈的舞步袅袅娜娜飘然而至,手中摇曵的斗笠随著姑娘们的舞姿在悠扬的歌声中一起一伏:“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军爱民来民拥军,军民团结一家亲,一家亲⋯⋯”
红色娘子军确有其事,如今在海南琼海还有红色娘子军的博物馆,至今活著的娘子军已达九旬。与全国其他地方不同,海南妇女一向有独立自主的传统,很早就摒弃了相夫教子的传统中国妇女的生活模式,红色娘子军在海南而非其他地方诞生不是偶然的。
高玉倩演的李奶奶和刘长瑜演的铁梅有一场重戏“痛说革命家史”,高玉倩不愧是个高手,从江汉工人大罢工一直说到铁梅她爸死,速度先缓后急,声量先低后高,层层推进,一气呵成,这种技巧叫crescendo,在美国由很优秀的黑人牧师(如马丁-路德-金)在演讲中发挥到极致。至于铁梅,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奶──奶──”相信看过的人中无人会忘记。
两出衍生戏都是从原样板戏中抽出几个主要唱段改编的,
目的主要是投江青所好,利用西洋乐器唱京戏。旋律大同小异,但也让人体会到不同乐器制造的不同效果。比如,《交响音乐沙家浜》里用了和声,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巍然屹立浩长空,八千里风暴吹不动⋯⋯”表达得更饱满些,但总体效果让人觉得不伦不类,有点象一身西装革履头上却带了顶瓜皮帽。虽说那时年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对音乐的偏好倾向却是与生俱来的,哪些音调悦耳,哪些令人讨厌,这都不是教出来的。
《奇袭白虎团》讲的是抗美援朝战争中共产党员严伟才率领侦察队深入敌后,获得情报后“打败美帝野心狼”的故事。
这十个革命样板戏的共同特点是树立英雄形象,每个戏里都有个高、大、全的人物,代表领导;每个戏都是敌我分明你死我活;每个戏过程和结局都是一样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克服重重困难,历经千辛万苦,做出巨大牺牲,最后赢得胜利。
回首当年再看今朝,文娱界的变化可谓一日千里。那时的演员明星都和别人一样是赤贫,因为那时没有赞助商,没人请他们做代言人;那时候的明星不靠炒作包装,却由领导说了算,这叫外行领导內行,明星们不光不能耍大牌,还要夹著尾巴做人;他们不能迈出国门一步,所以也没人拿外国护照。相同点也不少,明星中有很多不是人民代表就是政协委员;他们也有粉丝,只是那时叫票友,票友不像今天的粉丝那么有钱,再说那时票子根本有钱也买不到,都给内部包了。票友们为明星提供的不是钱,而是关系,这叫有权出权,无权出力,无权也无力的,只能是小丫头,小丫头以下的就是普通观众了。普通观众通常是没有票看戏的,所以才有了电影,所以才有我今天的记忆。
也许对很多大人来说,革命样板戏唤起的回忆是痛苦的,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在无法接触任何其他文娱内容的环境下,我对这些伴随著我们成长的革命样板戏有种歧型的感情:既亲切又可笑。亲切的是它们带我回到童年,相对于其他活动而言,样板戏不失为一项有趣的活动;说它可笑是因为见识过更好的东西后,觉得它们是那个时代中令人哭笑不得的怪胎。俱往矣,向前看,但愿唱戏做人都别再样板了。©H.L.Glennie
200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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